雪泥鴻爪

散場，《人間條件3》，我們一起步出至德堂。
她又再一次的說「怎麼會有這麼感性的男人？」，很少哭的她這回被吳念真給弄哭了，一貫她是理性的。
她說近來可以哭了、學會哭了，問她原因，說是歲月的累積讓人甩掉原來的壓抑，至於是哪個觸發的轉變則說不上來。

壓抑的人格不容易掉淚、不輕易打開心房，她說應該是「不知道可以用這樣的方式表達情感」。

我卻是個愛哭鬼，看書、看電影、看某個一掠而過的鏡頭、聽幽幽的一句話語都能扣動心底某個角落、翻出某個被遺忘的片段，自己的、他人的片段。

戲劇展開。
應該是已消失的台北中華商場，即將被拆遷的中華商場因店家強烈抗爭而上了報，也上了某些人的心房，記憶深處的年少歲月翻身爬了出來。

三個少年到台北討生活，做了鐵工廠的學徒，老闆是個粗人，滿口髒話、動手就打、抬腳就踢，不入流的傢伙。
三個少年同時愛上老闆娘的姪女阿玲，玲和阿姨的鐵工廠老闆娘一起擺麵攤，死了親娘爹又娶後娘從此沒好日子過的玲，虧得有這麼位軟心腸的姨。

戲一開場就讓人難受，那大老粗的老闆對著學徒又打、又踢、又罵，滿口髒話直飆。
好難過！誇張嗎？不！就是有人把人生這樣的過。
為什麼會有這樣踐踏日子的人呢？是甚麼樣的生命經歷才會糟蹋生命的品質、日子的靜好呢？

看著台上粗魯的老闆，心上出現另一個「老闆」，只是程度差別罷了，同樣的粗俗、同樣的髒話、同樣的不珍惜平常家居的可貴。

一個人為什麼會不自覺的動粗、飆髒話、出言恐嚇人，為什麼要把自己的一生過得這樣的「匪類」？

年紀越長才越發感受到平安、平靜過日的難得，家人散坐一室，或有語或無話就是閒適的安然，這樣的時刻多麼的不易，既無雜事掛心頭，又復被親情無聲的包圍浸潤著。
可偏有人習慣大吼大叫粗暴說話，把個人生的精華情感、生活的品味格調都給拋卻了，可惜啊可惜。

入心的除了大老粗的鐵工廠老闆外，還有那書讀不多卻是滿腔忠孝節義做人根本的老闆娘。
那個年代女人都認命的多，但認了命倒不一定能得命運之神的眷顧，先後嫁了幾個男人，鐵工廠老闆是她第六個男人，是她口中的「畜牲」。
這樣的小人物碰到了生命的難題是怎麼回應的？她常雙膝跪落地呼天、告地、求人助，老被也在旁邊擺攤的山東大叔笑稱是演歌仔戲。
是，歌仔戲裡的情義是她心中的一把尺，帶大沒娘的姐姐女兒阿玲是她認定的使命，一路支撐她走過最低潮不堪的歲月。
有朝一日要把阿玲打扮得美美的新娘粧走上紅毯是她心中最亮的火把，照亮生活中的黑暗，安撫了她和畜牲生活的痛苦。
即便生活中有了阿玲的相伴，每晚入睡依然得靠安眠藥或酒精。
這樣的人生，必須借助酒精藥物方能入睡的人生！

少男的初戀愛人在心口難開，請人捉刀代筆情書。幫人代書的少男也日久生情的愛上同一個少女。
三個大男孩愛上同一個女孩，這個劇本要怎麼安排才能皆大歡喜或各安其份？吳念真寫下他年少時光的一段生命經驗，細看就可發現三個人中有他。
其實不勞編劇的他絞腦汁，命運之神自會安排出情節，人，照著演就是了。
人與人常常是相偕共行一段路，然後命運的大手會伸出來牽人各自在不同的地點轉個彎又是一條蜿蜒的路徑，這就是人生。
三個少男各自在路途中轉了彎，也各自成了面對拆後的中華商場噓唏的中年男子。

面對生活的不公不義、長期被欺壓的苦迫、心愛女子的被凌辱，你會怎麼做？在那個古意、小人物份外渺小的年頭，你能怎麼做？
要等天意懲罰惡人，能等到幾時？真有天意嗎？要有，為什麼日子讓我過得這麼苦？為了家人的生活離鄉背井來到陌生的台北城，我只想每個月寄點錢回去給媽媽做家用，為什麼這人要對我拳打腳踢？為什麼每天都臭罵我媽、騎我媽？憑甚麼？為什麼要對我心愛的女人下手？憑甚麼？這人還配活在人間嗎？他多活一天就讓許多人多一天的痛苦，天不罰，我罰！
動手的少年哪，求助無門下的斷然，在他出手前有誰能是他的靠山？誰能告訴他「別動！別怕！別惱！這人我來罰！」
小人物身處困境的解決之道就是「以身『抗』法」，甚麼是法律？遠在天邊吧。

那個年代，那個生活簡單刻苦的年代，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真摯而深刻，誠如謝幕時吳念真所說的「在那個物質生活匱乏的年代，人與人之間最富有的是感情」，小人物的阿姨、孤女的阿玲、愛人殺人的阿榮、代筆的阿星、殘了手娶阿玲卻真心相愛的阿嘉、山東大餅的阿叔，他們演出的不只是男女的情愛，親人的愛、友人的愛、即使是相伴也有無言的愛在其中。
「愛」透過生活中一件件的發生或喧鬧或無聲的上演著，我們在各自的劇本中是生活其中的演員。

只可惜我們身邊的人不是每個人都懂得原來我們身上有一本愛的劇本，要是都懂得，今天的生活就不會是眼下這樣無光的、苦痛的、晦暗的氣息，我們會因為有彼此而發光、發熱、發亮。

就是吳念真，深識愛的個中三眛者方能寫下這麼一齣小人物的戲本。
戲終，觀眾猛拍手叫好，我卻呆坐動彈不得，兩手緊握分不開，心沉甸甸的，這是一齣我無法拍手的戲，現實和戲的分界線這麼的模糊。

吳念真，你在戲裡、在現實的世界裡，雖然相隔遙遙但我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