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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入膏肓的年長病人在生命盡頭,以強烈的手段保住一命,家屬則承受沉重的精神折磨,同時耗費龐大的社會成本。臨終醫療占了老年健保預算的百分之二十七,占美國醫療花費的百分之十到十二」

這一段文字出現在一名身為老人醫學的專業醫生手記之中,行醫生涯中從死神手中搶救下一個又一個的老年病患。以當時(1975年)的醫療倫理:不論用甚麼手段生命都值得一救,安樂死等同謀殺。當年奉行不疑的圭臬現在正受著質疑:延長了生命的長度卻無法改善品質的醫療意義何在?

 

30年後的今天,引進美式醫療制度的台灣也堂堂邁入老年社會,健保制度也如作者Jerald Winakur書中記載的美國醫療制度所發生的問題一一浮現,不只是健保給付問題的不合理,影響了醫師決定從事的科別不得不站在利益考量,導致收入高又容易的皮膚科、專業美容科等成了熱門科別,而生命攸關的內、外科等逐漸的招不到醫師,情況若繼續惡化下去將來(說不定現在也已經來到這個階段)搶救生命的醫生就必須靠外來兵團了。

 

醫學院醫師培植過程的過度勞力壓榨也是顆時時可能引爆的炸彈,台灣各醫學中心都有這個問題。
醫師養成階段除了必須醫學院畢業外,還得經過住院醫師的訓練階段,這個階段三、五年不等,看各科規定,但超時工作、超量負荷則是普遍的苦況。
除了住院部病人的照料、林林總總的雜務外,還得負責為了申請健保給付的種種多如牛毛的紙上作業。


此外台灣健保制度下不知從何時開始就讓社會民眾有了非常普及的觀念:「我付錢,所以我有權」,一般民眾到院就醫常開口要醫師做這個檢驗、做那個檢查,有斷層、有核磁,認為「我有繳健保費,我的健康就應該被照料,就有權要求先進的醫療檢測與被受關懷的呵護」。
支出的成本(保費)與享用的權益(心目中想得到的醫療照護)之間根本不成比例。

 

前幾個月朋友的兒子發生車禍,手、腳撞斷兩、三處,送到某醫學中心住院治療了幾星期,朋友也跟著「住了院」(照顧兒子),先生則每天下班後也到醫院報到分勞。兒子住院一趟下來,朋友很感慨的說道住院醫師實在不是人幹的,工時超長、病人家屬講話又不客氣、常常處於睡眠不足的狀態,卻又是處理人的健康大事,壓力實在太大了,年輕的住院醫師等同廉價勞工

 

上述情況作者在書中也提出「為什麼一個醫師的養成要這樣的沒有人性?」這類的感概,甚至回憶到有幾個早年與他一同從醫學院畢業,抱著滿腔熱情投入這個救人行業,希望自己能對與家人同病的人們盡一己之力,卻在龐大的工作壓力下選擇自殺一途。
作者反諷的寫到能完全走完這個醫療培育制度的年輕醫生是非人也。

 

我相信一名年屆六十的老年醫學醫師、面對老老族的失智老父,等於看到擺在自己面前一條無可遁逃的路:
如果天假以年,同樣的老化會在自身重演一遍,同樣的功能會一樁樁的喪失。
這樣的人回首前塵筆下盡是無盡情意與關懷,對這個人世,這個用人的腦力、智力去摸索,試圖創建一個更舒適的人間社會,這樣的人給的是良心的建言,是真實病態的映現,沒有個人利害關係的考量。

 

讀此書時,那名年輕、善良、有同情心的醫者幾度針對台灣健保制度的感嘆不時的會浮現上來,真沒想到遠隔重洋的美國與台灣的醫界竟會有類似的情況(台灣問題只怕還更大,因為我們的健保定位不清,是保險?是社會福利?),也沒想到不同世代的醫者看到的社會醫療問題竟是這麼的類似。

 

那名年輕的醫者都快成逃兵了,無力於整個養成制度的不合理、無力於醫病關係彼此對看的不信任眼光、也無力於龐大工作壓力造成日夜顛倒的身心苦迫。
讀著作者真誠回顧行醫生涯點滴的文字記述,心裡盡是對台灣醫界新兵滿滿的不捨之情。

 

「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這是自古以來的吊詭問題,同樣的「先有不良的醫師?還是先有懷疑不信任的患者、家屬?」
總之台灣社會現在迷漫著對醫者不信任的眼光與批判,整個醫療不知覺中走向「自保醫療」。
所謂的自保醫療即是醫者不敢多事的針對患者可能的病況發展預作某些可能的防範措施,即使在教科書中是這麼的建議。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自保意識是現時行醫必備的基本,「挨告」是醫者心中深處的自我警惕。


我們就處身在這樣緊張的、彼此沒有信任與感激之情的醫療環境中,具備專業知識的醫生不被信任也不被尊重,教學醫院裡患者對著醫護人員指著鼻子謾罵的鏡頭不難見到,繼續發展下去而不改善的話,我們的健康會被如何處置呢?

 

隨著時代的進步與開展,人的問題要找到一條更好的解決之路,然而有些時候問題背後涉及的其實是哲學上的省思與大哉問,常常是無解的。

老人問題,浪費社會資源的老人醫療問題,救還是不救?
這個問題太大,涉及生命的價值觀很難一時作答,可能必須社會甚或整個人類思潮的前進到某種層面,那時整個的做法可能全盤翻轉。


日本有部老片子〈猶山節考〉,人滿六十五歲就必須由長子背往附近的深山,在冰天雪地裡回歸到大地的懷抱。
這也是人類進展過程中「老文化」的一環,殘忍嗎?在一個年輕一代、生產力一代都吃不飽的年頭,怎麼可能浪費糧食給老朽呢?為了下一代的延續,為了人的希望,這麼做錯了嗎?

 

與之恰恰相反的是現在這個極力要延長老者壽命的時代做法。
醫療制度我們生活其中與之密切相關、切身相關,然而有許多值得深思的問題都給略過、跳過了。
再健康的人也終有用到醫療制度的一天,一個平和的、溫暖的、有心有情的醫療照顧體系是我們深深盼望的,但我們給這些擔負人身安危的醫者的是怎樣的環境呢?

 

可以安心的病、安心的老與死,會是人腦自編自導的夢中夢嗎?我一面讀著書一面想著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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