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鴻爪

以世俗的眼光來看她是傑出的，交出了一張漂亮的成績單，三個孩子全在美，一個是牙醫、兩個建築師。
當年 和 先生兩人分居兩地，先生放棄台灣私校的教職帶著孩子們到美國求學，一個國中、一個國小五年級、老大則因過了十五歲，留在台灣讀大學，畢業後也到美國和爸爸弟妹會合再深造。

台灣留下她。
每年的暑假一放，人就搭機往美國飛，一直到暑假結束的最後一天才回台，隔天學校就校務會議、開課。
這樣的日子她hold住一年又一年，除了學校的音樂課還在學校對面的自家裡授琴，為的是台幣換美金，支持一家大小在美國的開銷。跟著孩子到美 國的 先生平時就接單，做一些水電的零工，家中的開銷主要靠她的薪水和授課的收入，還有就是未移民前的投資回收。

上班之餘教會是她一定要參加的團體，每個星期日她在教會司琴，靠著堅定的信仰和對家人深厚的愛與信心她等到退休的日子來到。
然後興沖沖的飛美和家人團聚，孩子們一個一個婚嫁，各在不同的州鄉。她 和 先生在Florida，租下月租四萬多元台幣的公寓夫妻安身，定期和孩子聚會。年輕的孩子要在職場站穩腳不是那麼容易，畢竟是東方人在異鄉，她盡可能的不讓自己 和 先生成為孩子的負擔，外出的開銷還是媽媽掏腰包，為的是體恤孩子討生活不易，又有第三代要撫養。

Green card 早拿到手，「公民資格」還差一些，五年要住滿兩、三年的規定讓一直以來就台灣、美國兩地來回走的她有辛苦的感覺。
孩子們都希望媽媽、爸爸能夠在美長住，但住慣台灣的她認為一條街就可以看好多科別的「台灣居」對上了年紀漸漸出現毛病的她和先生是更好的選擇。
小小的台灣、幾十年沒有變化的南方小鎮，她說閉著眼都可以知道下一步該直走還是轉彎的街道，買菜一條馬路通到底、西醫在路右邊、中醫在路左邊，不必開車單是走路就可以把一堆要做的事一網打盡的完成。
她說台灣是最佳的終老之鄉。

只是下一代、下兩代都在美國，久不見面難免思念，於是 和 先生每年都必得飛上一兩趟美國，不同的州、不同的孩子、家人，個把月的相聚一年比一年還累。
這回也在四十天、三個州的聚會後回轉，只是心境更形沉重，花了整整一星期還沒辦法平復心情。\

一見我面，她說「唉~~原來孩子大了，親情也就不同了」，聽她說。
小小的爭執、小小的意見不同，但往昔那個貼心的、時時以媽媽為念的兒子如今已為人夫、人父，兩個女兒都小，偏偏太太是業務壓力極大的藥商，時時必須出差他地，一去三四天，家和孩子都得扔下，全由她的兒子一肩扛起。
她看著兒子又是男人又是女人的扮演起角色，心疼，加上兩個小孫女不聽話，於是多說了小孫女兩句，沒想到兒子發起脾氣，認為她不該對小孩子說重話。一向對母親好言好語的兒子居然不再是從前那個熟悉的印象，她難過得很，「這不是我的孩子」她想。

雖然孩子發的是無名火，多時以來的積壓，工作上、家庭裡、夫妻之間、父女之間，讓孩子早就像陀螺每天上緊發條的旋轉著，母子的情感交流一次比一次少，即使每年總見上一、兩回，但也就是「見面」罷了，從前溫馨的互動早就失了蹤影。
她說想想是自己該放手的時候了，孩子不再僅僅是她的孩子，他還是人夫、人父、人婿、還是公司group中的一員，多重的角色、稀釋掉的注意力和感情濃度。
她說即使是想通了這點，心還是失落，難掩落寞。

以後會更少去美國了，年紀一年比一年大、體力一年比一年差，坐起飛機來似乎路漫漫，即使情長長。
公民資格？唉~~算了，為了拿這個資格多花了好多錢，定居老人公寓兩年房租、生活費、多趟來回的機票、孩子的相聚費用等等，多花的怕不只兩、三百萬，是老本呢，退了休的人一塊是一塊的好。

我看著她臉上縱橫的溝渠，好深，歲月當不致於這般的鏤刻，更多的是這些年為家、為孩子兩地奔波、籌畫、思念，許多獨居歲月裡寒夜孤燈的寂寞與相思，許多事項只能沒有退路的獨自面對、一肩挑起，這麼堅硬的線條、這麼滄桑的面容。

那就留下來吧，老屋在，老公也在，夕陽無限好雖是近黃昏。
還有老友呢，年齡差距一直不是我們的問題，不是嗎？我看著年紀與媽媽相仿的她，歸來吧老友，給妳一個大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