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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加拿大奮鬥的她在一個夜晚先後寄過來發表在世界日報的幾篇文章,其中一篇〈一番寒與一番長〉特有感覺。

 

人在年輕時總以為自己多少是有些甚麼,認同了工作、職位、頭銜、容貌等等,隨著歲月的推演一樣一樣失去、一樣一樣退位,終至於來到相對只談家常、談身體的階段,所有曾有過的風光如果還留在嘴上說與人知、用以貢高,那麼還真是大夢猶未醒。

 

只是說來有趣,一生追求、當真的東西到頭來卻全回歸到本來處,人在其中打滾數十年念茲在茲的東西原來還真是身外物,這一身、一生到得晚年殘存的是甚麼?除老身之外就數家人了,然而家人也不是人人都有,就算有也不一定還會是「當年情」,這個社會父子、母女、夫妻、手足對簿公堂的不是時有所聞?

 

飽讀詩書的學者老來回歸到最單純也最原初的面目-人、老者,老者話家常還能說些甚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的階段雖尚未到來,「長江後浪推前浪」的感慨則早有之。
人生遲早得做退場的準備,如何退得漂亮、退得瀟灑是修為,不只從職場退下,更重要的是從人生大夢中醒轉過來。

 

近代佛教界律宗高僧弘一大師在臨終之際寫下「悲欣交集」四字,熟悲?熟欣?近日反覆思之。

 

一番寒與一番長 

  以前讀研究所的時候,所裡開了一些名家大師的課程,但是因為這些老師們年事已高,不堪也不復奔波,所以就由我們這些徒子徒孫,登門到老師家裡受教挖寶。記得那一年十月初的下午,在新店 王靜芝 老師家裡上課時,老師忽然提到:「有時候台北好像還比美國遠,美國的朋友回來,我們總想人家是遠道而來,再忙也會抽空相見。反而有些同在一個城的朋友,常常想起某人,卻又想說等有空再掛個電話,找時間相約見個面。結果,同城的朋友,反而好幾年也沒見上一面。」說著說著,老師提到了比他年長的 王夢鷗 老師,他說:「我好幾年沒見過他了,聽說他搬到政大新落成的宿舍了,我很想去看看他。但是,這兩年我眼力差了,一個人出門不方便,很多事想歸想,也就擱著了。」

 

  老師的話讓我一方面思索著「遠與近」的問題,一方面想著「要及時還是要錯過?」於是我舉起了手,報告老師:「我現在也有選修夢鷗老師的課,既知道他木柵的住處,又有自己開車之便,只要老師下課後打電話約好時間,我樂意往返接送老師過府拜訪。」於是,靜芝老師說:「擇日不如撞期!我這就約他,最好今天下了課就過去,不知道他行不行?」

 

  還好,台北城,畢竟也不真的那麼遠。那一天,仲秋的黃昏,他們終於相見了。

 

  兩位博學鴻儒的暮年晚晤,既無滔滔的思想雄辯,亦非文學的交流暢談,只是閒話家常。 忘了是誰先開口,提到某某人突然走了,看似還身強體健的一位,卻也說走就走了。接著,兩人忽斷忽續提到老友誰病了,誰倒了。一一細數,很像是在回憶中點名,誰今天缺席沒來,誰請了病假,誰連一句話都沒交代,就蹺課開溜了一樣!倆老語氣不激不昂,更多時候只是沉默無語。

 

  一直靜坐一旁的我,心裡浮現杜甫的詩: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中年的杜甫,在戰亂之後訪舊半為鬼,想到許多未盡天年的親朋好友,及他們殘破待整的家園,當然有強烈的悲傷悽愴。但是,兩位長者卻只是平平靜靜地談生論死,聊聊停停而已。原來,人生到某個階段,難得相聚時,坐下來已不是大口茶大口酒的豪情。一壺溫茶淺斟,細數舊友熟識尚在否?生死於高壽的兩老,就如慣見秋風秋意,雖不免有些蕭瑟,但並無意外的驚呼!

 

     窗外,秋雨絲絲。好長的一段沉?之後,年過八旬的靜芝老師(1916-2002)輕喟地說: 「到了我們這年紀,一番秋雨一番寒啊!」已經九十高齡的夢鷗老師(1907-2002),轉頭看看我,笑笑地說:「他們娃兒,一番秋雨一番長啊!

 

     我還娃兒? 當時二十幾歲的我,雖然已經是大學講師,但在老師們的眼裡,原來不過是個娃兒!聽起來還真有趣。後來,隨著我跟學生的年齡差距越拉越開,年年教大四的學生,年輕人卻看起來一年比一年更年輕。其實學生的年紀年年相同,只是我自己歲歲往前多走了一輪春秋,才懂得當年在老師的眼裡,就像爺爺看孫女,我的確還是個娃兒。

 

     為人母後,每當秋風漸起,為年年抽高的孩子整理換季衣服時,總是會想起靜芝老師說的:「一番秋雨一番寒! ,再想想孟鷗老師含笑地說:「一番秋雨一番長啊!,秋意也就同時另有一番暖意了。在「一番寒」與「一番長」之間,就好像一個生命的大沙漏,是流失也是積累,是晚秋的凋零也是春夏的追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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