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念她，時常想起她，這一次的病倒之後尤其，沒想到來不及看她最後一次，都是因了這場不適時的感冒。
從昨天下午得知她走後心版上不時的浮現她的影像、耳裡有她的言語。
通靈體質的阿桑常說「別以為出家是修行，家更是修行的道場」。
她有一個魯莽的丈夫生下兩兒、兩女。大女兒大我兩歲，幾個月大時的一場高燒燒成了癱瘓、癡傻、不會開口，生活完全無法自理，得餵食、包尿布、跟正常女子一樣有月事，都是媽媽的她一手包辦。
常年躺床上，四十歲那年過世了，阿桑這才卸下沉重的包袱，然而說起這個女兒時還是想念、落淚。
她說女兒在台南醫院過世的當時她人不舒服回家休息，睡眼朦朧中女兒身著古裝來到床尾向她點頭致謝，沒開口，阿桑說當下她知女兒走了。事後問留守與辦後事的家人（遺體沒有回老家）女兒過世的裝扮，與她所見一致。
小女兒國中教書，出嫁的女兒有她的為難，比起大女兒，小女兒還是讓她放心多了。
小兒子高中教師，好大的脾氣，說起話來嗓門粗，很帥的一個人，偏偏沒好臉色，對誰都一樣，有個很大的「我」。
大兒子前些年眼鏡外銷事業看好時也在工業區買了地、蓋了廠房，剛開始的幾年老夫妻兩高高興興忙得起勁的到兒子工廠幫頭顧尾，雖然大兒子的婚姻一直有問題，和妻子極不合，但事業的發展說不定可以帶來轉機。
幾年後希望落空，大媳婦離婚走人，留下兩個孫兒女，兒子的工廠也被拍賣。原本小小一間平房翻蓋的五層樓房好不容易保住了，老夫妻棲身其中，只是隨著歲月滄桑盡現。
每回去看她必須爬上狹小陡峭的樓梯，暗黑的光線都讓人怕一不小心會滾下樓來。第一次中風後她還能慢慢上下樓，二度中風後就困鎖樓上，再不出房門一步。
失去舞台的兒子從老闆身份搖身變大樓管理員，工作也不穩定，適逢阿桑中風，甘脆就在家幫老母親買菜、煮飯、洗衣，照顧兩老。
生活費小兒子會不時的接濟，他有個 富 太太。
丈夫呢？那個粗魯、大嗓門、壞脾氣、有點脫線的丈夫。
或許是上了年紀有些顛三倒四的，明明我是他的兒輩，見了我卻叫「小妹妹」。每回聽丈夫這麼叫時阿桑滿臉的不悅卻不作聲。
我常聽他大吼大叫，阿桑則正眼也不瞧，只淡淡的回應幾句，然後隨他的主意，愛怎樣都行。
只是她心血來潮時會跟我講古，淡淡的口吻說著跟丈夫的歲月裡怎麼走到今天。她說「欠人的債得還，怎樣也躲不過，趁早還了」
我看她和丈夫的互動，百般無奈、吞忍再三，她說是還債，通靈的她看到我沒看到的。
年輕時的阿桑很美，高挑的身材、雪白的膚色、分明的五官，即使後來的幾年上了年紀依然看得出年輕時的風華，這麼美麗的女子生命卻是負荷沉重。
阿桑頭腦極好，幾十年的歲月裡發生的事情，不只她一家，只要來到她跟前請教的人事物全記得清清楚楚，常讓人訝異這是甚麼腦門？這麼管用。
幾個月前（兩個月前吧）送安養院時還去看望她，彼時全身浮腫氣色已灰敗，我知來日無多，只是那時的她仍從閉眼昏睡的狀態中睜開眼看我，說「妳來啦！」。而那守著她的老丈夫一逕的大聲喊累，說照顧她比甚麼工作都苦，一整晚沒的休息，才躺下她就又叫著要東要西，不要她還沒走他自己先走。
我好難過，很想出聲制止這麼粗魯不顧病人感受的話語，這麼聰靈的阿桑心要有多難受！
只是最後還是跟阿桑一樣選擇沉默。心想這麼多年了、一輩子了，和這樣的男人一起生活，甚麼都忍了，這最後的一段路她還是會忍的。
只是我心疼，巧婦常伴拙夫眠啊！
安養院探視之後約莫一個月打電話給壞脾氣的小兒子，因為老家怎麼看都人去樓空的模樣，平日都鎮守家中的老大完全不見人影。
小兒子就跟他老子一樣粗聲粗氣、一點禮貌都沒有，我也不客氣的跟他說「是我！難道你也要和一般人一樣看待，打馬虎眼嗎？」這下才鎮住他的氣燄，聲音放軟的說媽媽送成大醫院、病房房號。
接著一樓動工、感冒，心裡一直懸著，苦無適當時機前往探望。
然後是昨天下午的過世訊息傳來，連帶的大兒子的消息也一併有了，原來早母親三個月過世。驚嚇。
三個月前我去時還完全正常人，挺著個大肚腩，我要他減肥、跑操場，要回復帥哥體態。
去年他下嘴唇長出一團肉芽胞，檢查結果是口腔癌，動刀切除一切無礙。沒想到居然是死在心臟病，這人生要怎麼死法還真是難料。
阿桑晚年都這老大在照顧生活起居，每回我爬上陡峭的樓梯上去探望時大兒子也不時的會上樓來給母親送藥、送小吃，或者就是上樓來問母親今天要買哪些菜？想吃些甚麼東西？
這樣的兒子也走了，比媽媽早三個月。也好，母子再相聚。
啊！我想念這對母子，很想念。
「酒店關門我就走人」酒店都打烊了嗎？
這人生，每個活在這個舞台的人都煞有介事的活著，但真的有事嗎？真的有意義嗎？
下午的打鼓課要用全力打，活著打它一場。是真？是假？我哪知？
活著才能有力氣，有力氣是因活著。
打！打！打！來一場活跳跳的擂、搥，來一場高昂的嘶、吼，這人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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