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一場完全讓人想像不出的暴怒之後,第一次跟他說「看醫生吧」,換來的是漫天的三字經、五字經、六字經問候,從此不敢再提看醫生的事,任再多的奇怪反應,頂多就是跟他頂頂嘴、嘔嘔氣。
心裡暗暗知道是有問題,也只能交談時盡量避開可能的引爆點,尤其是開車中一定不能「惹」他生氣(天曉得!怎會是要惹他呢?),無法控制的脾氣在狹小、高速行駛的車輛中很容易出事,已經有好幾次的經驗(實在不知道為什麼會「炸」開來),一次比一次可怕。
兩個孩子和他一個月見不上一次面,兒子頂多就是一通電話,女兒雖然天天通話,也只是問起貓咪狗狗有無照顧好、不要太累之類的例行關心,兩個孩子都沒有生活在他身邊。
白天在他身邊的只有兩種人,一是領他薪水的工人,一是請他買產品的業務員,這兩種人說白了就是要賺你錢,既是要賺你錢誰敢得罪你?即使有再過份的言辭人家也只能乖乖的吞進肚。
其實一般的社交生活他是沒問題的,可以處理一般事務、可以正常思考、可以和朋友飲酒作樂、可以漫無標地的哈拉,完全沒有問題。
那麼問題到底是甚麼?
舉個例:
要改建老屋最後的方案是先做外牆防水與重做所有的氣密窗,他要我在高雄留意看看有哪家可以聯絡過來報價。
就照他意思找到某家經由認識的建商(高雄家的建商)保証不錯的氣密窗廠家,電話聯絡中對方說年關近了他們無法再接案子,尤其是一般民家(他們通常是接建商的案子)。我告以推介人的名字,對方熱絡了起來,答應到鄉居看現場再說。
把聯絡的情況告訴他,他要我再電話聯絡請對方報上單價。
對方回說沒有看現場的窗子造型或圖樣無法開出價格,雙方約定好看現場的日子。
他不耐等候。
等不及的他跑到小鎮找了兩家鋁門窗家,分別要他們報上價,也帶回兩個樣品窗。
我一看兩個窗樣都笨重,和高雄家的似乎不一樣,說出看法,他的反應是不用再找高雄那一家了,根據和小鎮兩個商家的談話,他認為應該都差不多的功能,請來高雄的廠家反而會被狠削。
對方連開價都還沒有,怎麼就斷定會比較貴、會狠削?更何況比價必須站在相同的條件下才有意義,即使拿回的兩個樣品也都沒有載明成色,這樣的斷定未免太過有成見。
說出看法,他來氣了,大聲的回說「不要再多說,我已經決定,就是小鎮的人做。」
於是問他說「約好明天要來丈量的高雄氣密窗廠家怎麼辦?」,他說打通電話取消,由他打(我又縮頭了,總是覺得好不容易說動人家,現在又改主意,出爾反爾,不好意思得很)。
接下來幾天他都不開心,動不動就發火,很難相處。
他說我給他壓力,包括從網路上抓老屋改建該注意的事項,篩選過後認為一定派得上用場而影印出來供他參考的。
因為打算不請包商自己挑起統包的工作,當然就得充實一些必備的常識,我們又不吃這行飯,總得看看前人如何做與事後的得失檢討。
僵硬的氣氛維持了一個星期左右,這期間能少說話就少說,不知道哪句話會變成引信,炸開滿屋的烏煙瘴氣,還是小心點。
年輕時總是隨他陰晴不定的情緒起伏著,自己也搞不清為什麼心頭老是有石頭壓住的感覺。
我喜歡和樂的家居,從小在父母所建構的溫馨家居氛圍成長的我不愛家人之間的勾鬥與爭執,但這是婆家的常態,很難讓他體會出「家」可以不要是這麼的剛硬、辛辣與時時的爭執,不用常常的大聲說話、大發雷霆。
有了年紀的我還是怕起爭執、怕大吼大叫、怕小題大作,然而總算也有了進步:可以看清楚問題的歸屬,不是自己該挑的責任不要去挑,即使親如夫妻也還是各人要為自己的行為、心理負責。
正因為看清楚這點,在他無理取鬧時雖然情緒上還是會受影響(我還是懷念原生家庭的和樂與體貼),但不會再像年輕時感覺天像要塌了似的悲傷與恐懼。
昨天下午為了緩和只兩人相處時的尷尬與僵硬,看到園子裡的涼棚架子矮了些,於是隨口跟他說「ㄟ~~這架子要多高一尺就更好了」,沒想到他整張臉全皺在一起,橫眉豎目的大聲吼著說:
「妳懂甚麼?一天到晚餿主意一堆!」,
「這根柱子如果升上一尺,另一邊(釘在牆上)的受力會有問題,妳懂不懂?」
我是忽略了柱子與另邊牆壁間的連動影響。
「是喔!我倒沒有注意到,還是你比較懂」,可是他還是無法息怒,一張臉臭到不行,口氣又硬又兇。
試圖緩和氣氛的話語、尋常的家居對話怎麼會換來這樣強勢與兇惡呢?
不能再沿用「不吭氣的走開來」的回應模式了。
太密集的發生,到底是為了甚麼?
緩緩的深呼吸一下。
「你為什麼生那麼大的氣?為什麼我這句閒聊會讓你那麼生氣?」我問。
「我怎麼會不知道妳在想甚麼!妳一天到晚想這個、想那個,樣樣事都想做好,連蓋個房子都要找一堆資料,有那個必要嗎?」他怒氣沖沖的回。
看著眼前盛怒糾結的他,我的心難過中有著平靜。
清楚自己的抉擇。同情他。
「你覺得我影印出來的資料哪一張是沒用的資訊?前車之鑒有可以參考的價值,我不是影印人家屋子的外觀、造型,印出來的全都是老屋改建要注意的事項,哪一樣你認為是不具價值的?我全讀過,但你的工程概念比我好,所以我簡化數量印出經過篩選的資料讓你多個參考,這樣會給你壓力?」
「日常生活互動中誰能给你不同的意見、看法?家是家人共有的,每一份子都可以提出看法、需求,每一個看法需求都可以共同心平氣和的討論。家不是一言堂,不是一個人說了算。為什麼會把不同的聲音當做是挑剔與不該?為什麼老是要用大吼的音量把他人的聲音壓下來?為什麼要延用錯誤的家居互動模式?我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但請想一想:你們家在爸爸的帶領下演出哪些互動模式?你不是很痛苦嗎?想一想你爸怎麼對你媽,她有尊嚴嗎?為什麼要延用前人錯誤的模式?為什麼你心中有那麼多的憤怒?我充其量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說出一長串話。
「請你仔細想一想,我這一連串的日子裡做了哪件事是不合理、不盡人情的?再想一想,我從起初的竭力反對改建到後來的努力找資料要幫忙完成你的願望,換做另個男人很可能大受感動,可以體會出女人那份「助成」的用心。但你不一樣,你把所有的做為都解釋成對你的壓力,你看不到別人的心,請問為什麼你有這麼堅硬、這麼『盲』的一顆心?」繼續說。
過往的歲月我們一同走過,所有你經過的苦難陪在身旁的我也一一親歷,苦難可以使人更堅強,而不是帶著滿心的瘡疤與未發作、壓抑的怨懟時時要找人當替死鬼。
別人看不到你這個隱微的區塊,但你自己不能不去看,不處理它你會被它壓得越來越嚴重、心會越扭曲。
你發飆、無緣無故小事一件就大發雷霆,憤怒的程度遠遠超過正常人,還三不五時的動粗,這些外人都看不到,孩子看不到,你的酒友也看不到,誰承受?我!你一年比一年嚴重,次與次間發作的週期越來越短。
看醫生吧,我陪你去看醫生,雖然醫生未必真能解決你的問題,還是要有自覺的能力與決心才能讓自己改頭換面。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的話,難得眼前的他一張臉漸漸緩和了下來(原來打定主意要迎接一場『大雷雨』的)。
跟他走過許多不平靜的歲月,心裡也曾幾次想過:如果不是跟了他,日子應該有可能溫馨美好。
我求的不多,不需要錦衣玉食,想盡心力於平凡生活、平凡角色,然後工作之餘輕鬆山水行,就算是小山、小溪都自有一番情味。
如果說有野心,我的「野心」是每一個角色盡量做好它,想善盡一番情緣、了卻人世一場心願。
跟著他的日子總是一個浪頭打過一個浪頭,總是要賣力的站穩腳。孩子小時,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倒,一倒,不是一個人,是三個人。」
孩子大了他卻心病越來越重。
古人説「嫁雞要隨雞」,男人的命運多舛時女人也平靜不了多少。
不知道要怎麼才能幫上他,他辯說周遭的人沒有人說他有問題,當然!沒有人看見他深沉的百孔千瘡、沒有人親眼看過他發作。過往的種種其實他也不太有勇氣去看個真切,總是以「想那麼多做甚麼!」來匆匆帶過。
問題是他根本沒有走過來。
時常想為什麼同樣走過那麼多無情風浪的我可以用不同的方式來面對歲月與感情呢?
真的要深深感恩父母所給我的愛,如果不是那麼豐厚的愛,我想自己也會走不過來的。
回到高雄了,避開了火藥庫的他,問題還是沒有解決,即使有心解決,怕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竟功的。
就不知道自己的耐心、能力、體力是否經得起他一次又一次的狂飆,人不論際遇如何總也有必須自己負責的部份,不能盡怪環境違逆。
以佛家來說,會有甚麼樣的際遇必有其淵源,通常是「自作自受」,包括寫下此文的我這一生的婚姻路應該也不脫某種「昔日因、今日果」的軌則。
那一場憑心而論的懇切談話能換來多少他的自知與自我整理?他常說「妳為什麼愛看書?有疑問,問我就好了,我都明白」
是玩笑話,不過不愛看書、只愛看通俗劇的他真的離「明白」有好長一段路,路,還長得很哪!
心病要有心藥醫,藥在哪?只看到路遙,沒看到藥蹤。
再陪他一段路吧,實在不行了再說,還可以再撐一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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