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心理界引入國外的流派與處理手法極多樣,這幾年方興未艾的傳統家族排列即其一。
前兩年曾和朋友一起參加在高雄婦幼館舉辦的工作坊幾天,事實上這不是我第一次接觸家族治療學派。
之前在某個機緣下透過前往香港、馬來西亞領受該派創教大師海寧格親身示範的朋友是我對此派的初體驗。
這麼一位朋友對家族治療極其信服,不只耗費鉅資的投入學習,更寄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成為此派的助人者。甚至自家都開放做為教室,提供給學習者或請教者一個空間。
好奇心重的我經過幾次的親身臨場,就不想繼續「玩」下去,一起上婦幼館工作坊的朋友曾經力邀我繼續到台北上進階,也婉拒了。
有些東西人會清楚的知道自己要或不要,但原因有時是模糊的,只隱約知道有東西在發酵與成形中,卻還不能清楚的看清它。
婦幼館幾天工作坊的課程後來雖然沒有繼續走下去,卻對主課者之一的林文蔚印象深刻,三十來歲的男子,中等身量,有年輕人的一絲叛逆味,卻又有著成竹在胸的質感。
幾天課程下來,看著他以家族排列的手法處理一場又一場的個案,過程中以個人敏銳度抓取現場人員與整個場域無形的氣流、氛圍,再以適切的言辭引導個案走入更深、更幽微的情節中,是一種享受與嘆服。
雖然對這個流派個人有不認同的地方,但林文蔚的修為倒讓我印象深刻。
今天讀了他發表的關於家族治療的文章標題是【漸行漸遠,各自的真相】,當初在工作坊的目睹,還有熱中此道的友人興沖沖的幫人「做法」時,我心底隱約的不認同與不願再繼續的感覺在此文中被清楚的提點出來,正我心所思,所以轉載於下分享對家族治療有過經驗者。
不過先得聲明:用意不在對此流派的打擊或踢館。
我想文蔚此文也用心良苦,以一位曾花上幾年時光、用心浸淫與經營此道,且已晉身講師者,寫下這麼一篇文章正是苦口婆心的對同行者的善意提撥。
以下。
作者:林文蔚
傳統家族排列那種側重排列師專業,運用排列來找出系統中失序背後的原因,並以解決牽連糾葛為重點的工作方式,坦白講,我已經做得很厭了,非有必要我才偶爾為之。原因無他,這樣的工作方式看似在照顧案主的需求,但因工作的過程中對排列師的專業技巧、感知能力極為倚重,若是沒有足夠的覺察,很容易導致治療師與案主在責任上的不平衡,求助者不容易看到自身本具的力量以及應承擔的責任,同時助人者也容易流於獨斷、自說自話、甚至自我膨脹。最常見的就是案主來做排列不是為了找尋解決方案,而是為了找出問題發生的原因,這種追根究底式的求助動機,往往是為了尋找責怪的對象,這類案主改變的意願不大,他們常會在同一個治療師身上用盡各種方法提相同一個議題,或者抱著同一個議題遊走於不同治療師之間,這樣的行為就像個欲求不滿的孩子,自甘處在極度無助和虛弱的位置。一旦排列師抱持著過於急切的態度,想要助人的念頭大過案主面對議題的意願時,事情往往不如助人者預期,在沒有覺察案主求助的動機及改變的張力之下,若冒然進入排列的程序,接下來發生的通常就是排列師努力抽絲剝繭去找出背後的隱藏動力,但卻迷失在系統龐雜的脈絡裡,就因為一開始的工作目標是探源而非尋解,於是接著排列師就必須花很多時間和理由在「因為、所以」裡打轉,最後就像意圖拯救父母的孩子,在歷經所有的方法都無法遂願時,只好找一大堆理由為自己的失敗自圓其說,這其實和受困於尋求原因觀點的求助者沒太大差別,一個是老是抱怨自己的需要沒被滿足的小孩,另一個則是想拯救父母的卻充滿挫敗的孩子,因為雙方都不用是成年人的態度在進行工作,與其說在從事心理治療,還不如說是扮家家酒。
以系統排列為工具的治療師不可不察,而且不可不慎的重要警訊是,以找尋罪魁禍首為目的的求助動機,對救助者及助人者雙方都會帶來不良的影響,案主表面上或許會對窺伺到不應看到的家族秘密,或找到自己議題可資責難的對象而雀躍不已,但由於無意識層面對家族的愛與忠誠,反而會在內心深處產生難以承受的罪疚感,很可能因責怪自己而竹從其他層面衍生出代償行為;治療師的責任是在找出有效的解決之道,而非窮究問題發生的原因,助人者要是沒在這點上保持足夠的省察來守住應有的分際,長久下來可能在不知不覺中會想操控排列,或者以為排列達成和解非我不可的錯誤觀念,案主及排列師雙方的家族系統都會感受到這樣的助人者不足以信任和期待,而不再對排列師敞開其隱藏的動力及訊息,稍有覺察的排列師會發覺自己對系統的敏銳度開始降低,而沒有自覺的排列師則會越搞越瞎。
這就是我會再三強調系統排列是團隊合作而非獨角戲的原因,它是在有形色個體互動之上更大的層次脈絡裡工作,所有在排列場域所呈現的,是由案主、排列師、代表,乃至團體成員各自的家族系統合作所形成的集體意識交換訊息的結果,而代表們所呈現的反應,正是系統透過場域現象對事件真相的陳述,而排列師的功能是將這些訊息加以統整,然後將所得到的結果告知案主,再由案主自行決定是否願意接受和改變。
這就好比紡織機上各色經緯線,透過紡錘的動作,漸漸織出富含各式圖案的布匹,代表及場上發生的事像是各色的經緯線,排列就像紡織機,於是案主和排列師可以用一個超然的觀點,重新去看布匹上織了些什麼,有沒有案主忽略的?又有什麼新發現?在不同角度下原本看習慣的圖案會有什麼有不一樣?拘泥於經驗和理論概念的排列師只能看見有限的脈絡,而越是放棄追究細節和棄守經驗的排列師就越能看見宏觀的圖像,就像秘魯的納斯卡線(Nazca Lines),在地面上只能看見簡單的線條,但在高空鳥瞰下卻可以看見這些線條所構成的驚人圖案!
真理只有一個,哲人用不同的名稱來描述它。?《吠陀》
人對發生的情境及事物,會以自己既有的概念加以認知,並且依得到的資訊及自身擁有能力做出反應,如果我們發現事物與我們所認知的不同,那麼我們就會在累積足夠的資訊後修正我們原先的概念,但通常我們只能了解到事物被我們既有概念切割後所留下來的部份,而非全部的風貌,而且以此習以為常。案主求助的動機與方式,以及助人者助人的態度和觀念,實深受各自成長背景及經驗的影響,如果排列師沒有先看清這點,做任何治療性介入都難有實質幫助,這就是為什麼有些個案我們做得特別『卡』,案主和治療師之間的對話完全搭不上線,像各自說著對方聽不懂的話。有一回我和朋友吃飯,盤子裡那顆發亮的魯蛋從我坐的位子看是完整無瑕,但從朋友的角度看卻可以清楚看見上面剖過的刀痕,等到動筷子時更令我驚訝不已,因為我從沒看過蛋黃是半透明的魯蛋,朋友說了我才知道這叫溏心蛋。從這一餐飯讓我領悟到什麼是事實,而什麼又叫真相,事實其實是很單純的呈現,但人看待事實的方式卻可以有千百種,我們受到自身經驗法則以及立足點的影響,於是對同一件事我們擁有各自不同的看法,我們以此為基礎加以詮釋,並建構出屬於我們獨有的,更是我們想要的真相。以前不久做過的個案為例,當孩子的代表回饋說:「我對不起爸爸。」時,無論代表說得再大聲,在場成員幫忙重複多少次,這位提個案的母親聽完復誦的永遠都是:「他說他對不起媽媽。」,當我重新確認代表所說的,並告訴案主達三次,案主才終於聽清楚代表說的話,接下來她不僅非常驚訝,而且完全無法接受這樣的真相。
由於我們各自所站的位置不同,所能看見事實的面向也不一樣,因此治療師必須得清楚自己的位置,也必須了解排列這門技巧所扮演的角色,排列提供一個機會,將事實重新呈現在案主面前,治療師所要做的,是把在案主的位置卻視而不見的點出來,但我們不能因此強迫案主全盤接納治療師的觀點,或者主導案主看待議題的方式,我們所能做的僅是邀請案主從我們所站的位置以不同的角度重新去看、去聽、去思考。抉擇的權力還是在案主身上,案主可以選擇是否受邀請,以及願不願意接受新的視野,或是否願意改變,畢竟是他自己的人生,他當然有權力決定自己的未來,我們終究只是局外人,豈能輕易干涉。
我們從傳統的學習模式中學習到如何歸納演繹,自小到大從家庭到學校都這麼教,而且相當科學,在學習應用上也並沒有太大的問題,然而用在心理治療或家族排列,反而會帶來極大的局限性。我會這麼說其實理由再簡單不過了,因為凡歸納必有遺漏,凡經驗必有例外,這也是我越來越不愛去分析和細究什麼樣的事情是什麼樣的家族動力所造成的,但這樣的做法卻又是每個學習排列的人們必經的歷程,而祖師爺海寧格也大大方方地出了幾本這樣類型的書,但這類此因得彼果的單線性歸納方式,確實有它的危險性存在。我們長期浸淫在自己的價值觀裡,造成對事情的其他面向視而不見,即使看見了可能還會嗤之以鼻,如果事實遠遠超出我們經驗,除非我們對其開放,否則我們還可能會將自己的經驗視為唯一的真理而否定眼前的事實。1697年荷蘭探險家Willem de Vlamingh率領探險隊在西澳大利亞的Swan River天鵝河發現黑天鵝,這個現在看來極為平常的事卻在當時引起了全歐洲的震憾,在此之前人們認為天鵝都是白色的,只因為歐洲沒有黑天鵝,這就是著名的「黑天鵝效應」,我們可以看到經驗法則導致認知的局限性與排他效益,也可以看出以經驗為基礎的知識是何其脆弱,甚致會帶來的結果多麼荒謬,我們其實無法透過觀察和歸納演繹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來預知未來,因為單單一件發現黑天鵝這樣簡單的事實,就足以推翻幾百年來數以億計的人們的知識和經驗。
身為排列師,我當然也會想,要是能有一套「家族動力大百科」該多好,簡簡單單就能搞定案主的疑難雜症,案主也不必擔心排列師是在畫唬爛,但實際上就算有這樣的書,裡面也不可能窮究所有的家族動力。在投入排列實戰工作不久,我就發現海老書中某些歸納出來的案例,和我的實際經驗到的有著不小差距,例如海老歸結出厭食症起因於患者的父親是被母親排除在外的,於是患者以這樣的症狀來對雙方表示忠誠;然而同樣是症狀在Dr. Wilfried Nelles經手的案例裡卻有完全不同的動力,這位猶太裔的厭食症患者,由於多數親人死不是餓死,就是死於毒氣室,因此以厭食的方式來追隨死亡;從我個人的排列工作所看到的,則是以此方式來表達對過世親人的哀悼。這樣的歧異讓我開始了解前輩說的、歸納的,有些應該是針對特定情境和特定對象的,並不能皆視為一般普世運行的通則,即便海老再有經驗,經手的個案再多來講,就算做過的個案以百千萬計甚至更多,也仍不及世間實相的九牛一毛。
當然,能有像海老這樣的歸納其實並不簡單,這自然是要累積無數的個案經驗才有辦法做到,專門探討疾病或代間傳遞等家族動力之間關聯性的書籍確有其固定的巿場,這對初接觸排列的朋友是相當好的入門書,也是有心要深入排列領域的朋友必備的基本功,除了用來了解家族動力可能的樣態之外,也滿足一般人的好奇心,但我們終究不可能草率如上藥房買成藥,或像開車去「得來速」(Drive-through)一樣,在下個窗口就能領到我們要的解決之道,但的確有人認為這麼做就能奏效,而有部份的人則是拿它按圖索驥,找個籠統的診斷當標籤好圖自己安心,這麼做不僅限縮了議題的格局,也斷送了其他諸多可能性。無論書裡裡所呈現的個案多麼經典,或我們經手的個案之間有多麼的雷同,我們都必須謹慎以對,就如同催眠大師Dr. Milton H. Erickson說的:「世界上沒有一片葉子的顏色是相同的。」所以每一個個案都是最獨特的,我們在面對形色各式的人際互動,和複雜多變的心理機制,我們難免會渴望從過往的經驗和智識裡找出足供依循的脈絡,但這樣的作法猶如以管窺天,前輩的經驗、做法、技巧、態度可以學習參考,卻萬萬不可百分百依樣畫葫蘆,若把這些當成固定的原則或公式,拿歸納演繹當結果反而容易讓我們與真相失之交臂,也使解決之道與我們漸行漸遠,我們終究會明白,心理治療並沒有任何捷徑。
人之所以會有議題,是因為所遭逢的人、事、物不符合期望,接著我們通常會想盡辦法要改變他們,希望一切能照著我們的期望走,但這麼做永遠不可能成功,因為一開始的動機就背離現實;《零極限》一書帶動靈性成長界一股風潮,「對不起、請原諒我、謝謝你、我愛你」人人朗朗上口,怪異的現象也於焉展開,許多人成了有口無心的「零極限鸚鵡」,不管遇到什麼人、什麼事,只要是不符自己期待的,就用這四句當口頭禪來應對,就像宗教以咒語或祈禱來進行驅魔儀式般,把最親近的人所表現的那些不符我們預期的行為當成了妖魔鬼怪,想藉此就把它們趕跑,無怪乎有朋友戲稱其為「四句真言」;因為沒有深入內心、由心出發,再好的方法一旦流於形式,最後終會失去力量,複雜的人際與多變的心理並沒有一體適用的靈丹妙藥,用制式的四句話意圖換來「我要的」和解,這樣的想法何其荒謬,我們只管自己的需要,卻完全不顧對方死活;但若是我們願意放下期盼,拋開成見與假想,帶著善意真的把對方看進心坎裡,那麼真能帶來和解的話語自然會在心底湧現,因為我們從中看見了彼此,也尊重了屬於各自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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