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鴻爪

昨晚依舊難入眠，睡睡醒醒間不知道起來多少次，喉頭被濃稠的痰給卡得緊緊的，都快不能呼吸了，即使因為累、想睡、不想起來也做不到，抱著馬桶猛咳，非得把那口擋路的痰咳出不成。深夜四下靜極，只一聲聲的咳咳咳迴盪著，還好兩個孩子都關上門、開冷氣，比較不會被吵醒。

這樣深夜抱著馬桶咳的景像不陌生，打三年前得癌後每隔一段時間就來上一回，不知是否因為免疫力下降的關係，這兩三年的感冒都演得轟轟烈烈，不是喘不過氣，就是發燒忽冷忽熱，全身骨頭像要散開來寸步難行。
病期也拖特別久，上個感冒用掉四個月，好不容易才好三、四個月就又來了，這次就不知它要賴到甚麼時候走。

然而同樣是臥病、同樣是急診卻察覺到心理的變化，和當初大不同了。
三年前被宣佈得淋巴癌時天地變色，有許多的不甘心，大有壯志未酬的心情。在許多的困難中衝鋒陷陣，不斷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的把人生的關卡一關又一關的給應付過去。我是個膽小懦弱的人，同樣的際遇在他人或許可以少受一些活罪，我卻老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中渡過。
好不容易撐到兩個孩子長大成年了，我卻得了棘手的淋巴癌。主治大夫說這病麻煩，全身亂竄拿不準它會在何處、何時復發，要我心裡有譜。

治療期間約半年，人倦極，為了不干擾上班的、上課的，開刀後幾乎每次放射治療都自己一人。放射後一回到家人整個癱軟，迷迷糊糊的怎麼睡去都不知道，可見精神與體力消耗有多大。
只有進那討厭的筒子時，先生知道我怕，會過來相陪。治療過後每個月追蹤一段時間，接著三個月一次回診，再來是六個月。

這些回診的日子都得躺進那討厭的筒子裡，維持四十分鐘不動的姿勢。

老天爺究竟肯給我多少時間？完全無法預計，不知道也好，還沒有修鍊到預知時至而心自安的境界。
但自己清楚知道「不甘就此告別人間」的想法與情緒鬆了。

那天急診室裡先生、兒子、女兒都到，三個此生最在乎的人都在一起。
原本以為自己會不在意先生的，這一生他帶來許多的功課與痛苦，心被傷了又傷、淚水流了又流，問題卻常無法解決。
總少一根筋的看世事，偏又處身於複雜寡情的環境中，好事沒他、倒霉事一籮筐，我氣這人真是「衰尾大人」，就人家說的「帶賽」。
平靜的生活常會因他而被打亂，殊不知我多麼的珍惜平靜、平凡的人生啊！

那天他趕到急診室時，一臉焦慮，嘴上還一直說「沒關係、沒關係，只是感冒，妳抵抗力不夠，反應大了點。沒關係、沒關係，不用怕、別緊張」

剛開過刀的兒子也從病房下來，說來真是漏氣，他開盲腸我不只沒在醫院守夜陪他，連作飯也才送兩餐就倒了下來。
女兒也把工作先擺一邊，不時的抽身過來瞧瞧有甚麼可以幫忙的。

那一刻只覺得即使眼下就走應該也沒有太多的遺憾，三個人都正直無欺的在社會上立足，心裡頭有愛，知道人與人之間要能相愛、相守，這不就是我一向想傳達給他們的嗎？
尤其是走過青春叛逆的兒子，曾經愛耍酷，以為「婆婆媽媽」最要不得的，現在的兒子是個可以給人溫暖的人。
深深感謝曾經在他生命中駐足的女孩，愛的功課可以透過各種管道，親情未必可以竟全功。

和先生在飄搖的生活中要把孩子拉拔大，又不敢讓人看出其中的辛酸與無奈（真的不是誇張的手法，只是略過事相，為某些人保留顏面），班要照上、家要照理、孩子要照帶。
今天的我要給自己很大的掌聲，雖然天下的媽媽都是一樣的好，但我這個媽媽咬牙苦撐的日子那麼的多，面對無情的催逼那麼的大，又是無力、無能反抗的對象，在那麼辛酸的環境裡努力的要把孩子養大、養好，還要孩子不害怕、有爸媽在，我努力也盡力了。

不過回過頭來還是得感謝老天沒發下一手太爛的牌，環境再壞也比某些社會角落中的人好，孩子再用心帶，社會上也有用心帶孩子卻「子債難償」的例子。

感謝老天這一生「重重舉起、輕輕放下」的心情，剩下的日子我還要用心體會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際遇。
說我癡也罷，說我傻也好，就是想不通這一生怎麼來到這條路上的？那麼大的落差、那麼大的考驗，從親情滿懷的環境來到…………..。

寫到這裡更是感謝爸爸媽媽給了我一生用之不盡的愛，如果不是這份深厚濃郁的愛，我走不過考驗的幽谷。

感恩有您，爸爸；感恩有您，媽媽；也感恩生命裡眼前最重要的三個人。

你們讓我此生無憾。
當死亡接近時，我知道「所作已作」，如果這世上還有未作者，實是力所未逮，非不為也，實無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