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友C介紹的書《流放的老國王》,由父親罹患老人失智的作家執筆,寫一路從不知父親得病以為是故意唱反調的作弄,到臣服於失智事實的記錄。
雖說是記錄卻是如詩般的寫作,書中雖看不到如何的從憤怒到接受的轉折原因,卻能夠讓讀者領受到人子的孺慕之情。
書一開始就是一段六歲時對老祖父的記憶,時而溫暖叫喚、時而憤怒丟擲木條驅趕的怪異行徑原來祖父就是老人失智的患者。
三十歲時的作者,爸爸七十多歲,也得了同樣的疾病。
一開始根本沒有聯想會是這個病,一向內斂話不多保守型的父親只一天比一天畏縮,家人都以為是三十年的婚姻分手所帶來的打擊,以及退休的關係,隔絕了外界的互動。
病以一種令人茫然的緩慢方式進行著,以致於家人很難去解讀其中的變化,父子之間常互相的咆哮著, 作者對父親的怒火到了憎恨的地步。
一點一滴從一向日常的作息中退場,大家以為他的空虛來自於無所事事,卻沒想到反而是因為空虛而無所事事。
連簡單的事都無法獨立完成,只好索性把所有責任自行卸除,成了一個整天看電視、玩紙牌的老人。
逐漸變成無用之人的老父對於「此生以父親為榮」的兒子是多麼的打擊!作者說「這個病啃蝕的不只是父親的腦,還包含我兒時在心中對他建立起的形象」。
「相對於其他人的軟弱,孩子更不容易原諒自己的父母日漸軟弱」(15頁)說得真好!只有走過父母「巨人崩盤」的人才說得出這樣的心碎。
書裡沒有交待作者如何走過憤怒、憎恨、心碎的過程,如詩的表達手法做不到散文式的交待,然而「一個人寫作時,就在不斷的請求原諒」正是!正是!徬徨的心,自我懷疑、自我責罵的心靈看得懂這樣的話語裡頭的苦痛與掙扎。
寫父親的原生家庭、年少時經歷的戰爭、臨時野戰醫院中的受苦、戰後想回歸故園卻身無分文又走錯方向的遙遙歸鄉路,面對發病的老父口口聲聲「帶我回家」、「我要回家」、「這裡不是我的家」,即使就在自己一手建立的幾十年老家中,做兒子的開始整理父親的生平、父親心靈的原鄉。
然後經歷這一連串的整理,作者來到「與父親日常相處不再讓我只感到身心俱疲,而是越來越常獲得啟發」(64頁),「和父親的對話需要很強的移情能力和想像力因為在最好的情況下一個正確字眼或一個正確動作就能帶來暫時的平靜」(126頁)一個新的視野。
作者調整自己進入父親的世界:
「由於我的父親再也無法從橋的那頭走到我的世界來,因此我必須走到他那裡去」。
書的封面是一張父子低頭含笑共在的照片,好相似的兩個人。老人失智從祖父到父親,來年是否也會在兒子的身上重現?
當兒子的作者有無這樣的擔憂?從書裡看不出來,但想要讓「父是父」被尊重的努力則處處可見。
佛經中所載「人臨終時會隨念、隨習、隨重往生異界他處」的說法,
「隨念」指的是隨斷氣前的念頭;
「隨習」是隨一向的習慣;
「隨重」則指隨著此生薰染最重的想法、習氣。
我曾經在「隨習」與「隨重」這兩種分類上有分不清的感覺,以為是重覆了。
讀此書時作者父親身在自己家中卻一再的說著「我要回家」、「這裡不是我的家」,突然明白了所謂的「隨重」應該是指「世人心田中最深刻的記憶」。
老人失智讓患者失去現實感,大腦對外界的回應需要腦中迴路的訊息,失智症讓某些迴路的連結中斷,烙印不深的迴路逐一失守、斷落,只剩下烙印深刻的迴路與其中攜帶的訊息留存下來,於是人不斷的對之起反應。
作者失智的老父當年流落他鄉找不到回家的路,對於一個十九歲的少年來說因戰爭而有的流離失守是多麼的恐懼,心靈上是多麼的嚴重創傷。
於是,當腦中的迴路一個一個淡掉時,這個最深的紋路反而是迎風挺立了;
於是,一聲一聲的「拜託帶我回家」、「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就掛在失智的老人口中。
「隨著死亡逼近,幸福會產生一種特殊的濃度」、
「當我們的期待受到阻礙時,我們才真正活著」、
「我們之間產生了某種連結讓我更敞開心胸面對世界。這正好和一般人對阿滋海默症的評價相反,也就是認為阿滋海默症會阻斷連結,但有時候它也會製造連結」(189頁)
「健康的人和病患的主要差別在於『掩飾表面迷惑紛亂的能力』強弱,表面底下都是混沌無章的」(62頁)
寫父母的婚姻:「兩個人都各自帶來可能製造出幸福的配料,但仔細檢視後卻發現,這些配料調製出不同種類且相互衝突的幸福,結果便是雙方都不幸福」
書中像這樣睿智的觀點不斷的出現。
讀這麼一本表面沒有溫度、沒有激情,內裡卻是父子之情不斷湧現的「人子書」,唉~~人子啊!記得來時路,蒼蒼橫翠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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