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在事情的後面。
買菜、做菜、整理衣櫃床組、整理三個樓層的空間。
媽媽存放怎麼也用不著的老東西、鏽斑處處的老衣架、幾十年前又笨重又老舊的大皮箱，弟早就結束的外銷樣品、信件、包裝器材。
媽媽發病前一度熱衷釀造梅子醋、水果醋，單是一箱二十四個玻璃罐裝的紙箱子就有好多箱，有些甚至是全新未用的。
媽媽習慣屯積東西，總是大手筆的一買就是一堆，用不完只好堆了又堆，三樓早就變成倉庫間，久不清理的倉庫。
又不願假他人之手清理，怕不小心會把她東藏西藏的錢啦、金子啦給扔掉。媽媽藏東西的行為常是出人意料的，有回把金子藏在冰箱的冷凍庫裡，還曾經藏過在院子裡的盆栽中，所以不許我們動手整理她的東西。
多年來回娘家，面對媽媽雜亂無章的收藏，頂多也只能在看不下去時嘮叨的唸個兩句，媽媽沒改變。
這回下定決心一定要把家給清理好，要把多年不用堆放蒙塵的老東西給丟了。
剛開始時趁著媽媽午睡兩個小時的時段偷偷的把清出來的東西運下樓來，隨著工作的進展逐漸的做到一樓，再也瞞不住媽媽，只好從實招來。
媽媽一開始是抗拒的，但不能不做，把個家堆放的像雜物間，單是前幾天清出來的份量可能就有半輛垃圾車，還好是分成幾次的清運，才沒造成太大的困擾。
大件的東西都沒動，老縫紉機、老沙發、老櫃子、老貯物架全都保留，這個情況下還能清出半輛垃圾車的量就可以想見媽媽收藏東西的功力。(整個清理的過程蟑螂到處爬，恐怖！)
清理的過程中所有東西都得打開來一包一包的檢查、一件一件的翻找，怕不小心把她藏匿的寶貝給扔了。
也就因為得逐樣檢查進行的速度快不得，應該還有幾個工作天才能清裡完畢。
一起工作的雅婷問：可不可以順便把二樓主臥的窗簾換掉？
二樓主臥是媽媽夜裡上樓睡覺的地方，窗簾真的是又破又舊。
說來慚愧，媽媽病了六年，六年來就是她和外勞阿喜兩個人一起生活在這個空間，匆匆來去的我來不及細細打量媽媽的生活起居。雖然一直以來媽媽就不是個懂得好好打理空間的人，但讓窗簾破成這個樣我們做孩子的全說不過去，尤其是我這個唯一的女兒。
窗簾終於換了。
工作只是瑣碎，不難的，只要下定決心定位清楚哪有甚麼好難的？難的是媽媽給的考題。
只要沒有睡著的媽媽不斷的緊抓著人，容不得人不在床沿或坐或躺，媽媽要肢體的接觸。
媽媽常喊肚子不舒服，雅婷最常做的動作就是坐在小床邊一隻手輕輕的在媽媽肚子上畫圈圈的撫摸著，(媽媽的手搭在雅婷的腿上)這樣的動作其實沒有任何真正的生理舒緩作用，只有心理的。
雅婷只要離開媽媽三五分鐘，媽媽就又是叫人、又是搖鈴，無論如何要把雅婷再度叫回身邊緊緊的陪伴。
雅婷和以前的阿喜有甚麼不同？做了六年工作的阿喜後來會躲媽媽，任憑媽媽怎麼叫，她會躲到樓上或偷偷的跑去附近的商家逛。
媽媽後來時常說阿喜不好用、不聽話，我們卻都不忍苛責阿喜，知道被緊抓的感覺是透不過氣來的。
去年死了媽媽的雅婷幾次說起媽媽讓她聯想死去的母親，不論是外形還是貯藏東西的方式。
靠著平板電腦與翻譯軟體我們大致上可以溝通，當然有時還是雞同鴨講，不過許多時候是可以大概了解個幾分。
一起整理東西時雅婷有幾回笑出聲來，問她原因說是媽媽連打圍巾的結（媽媽沒鬆開來，就連結存放）都和她媽媽像，所以雅婷對媽媽有熟悉、親近的心理，也因此雅婷對媽媽的包容與服侍遠超過我所預想的。
當初很擔心言語不通的狀況下如何能讓生活起居完全不再自己動手的媽媽、那麼依賴人的媽媽，和言語完全不通的雅婷共同生活在兩個人的世界？
看來除了還不熟悉中式煮食方式外雅婷會是媽媽的天使。
天使，我是媽媽的天使嗎？No！！！
雖然排除一切把家人全丟下，回到媽媽身邊一起生活，做著許多的雜務、採買、煮食、清理等等工作，然而我不是媽媽的天使，一點都不是。
我躲在事情的後面。媽媽的心我拿不起、看不得、幫不了。
我怕、我恐懼著，在死亡的大門前，我還沒有準備好。
每天、每天，媽媽只在意吃。為了檢查冰箱的食物有沒有足夠的存量，媽媽會要雅婷上下午都扶她起來開冰箱。
冰箱裡所有的魚、肉、蔬菜、水果都不能只有一樣，媽媽要看到許多的食物才不會開口要我再外出採買。
吃點心的時間、服藥的時間、洗澡的時間，還沒到媽媽都會先開口叫人，提醒我們是時候了，每天都如是。
媽媽也不放心我們的做事，不論我們做甚麼媽媽會用低沉、murmur的嗓音問著細節，洗衣、放水、買哪些菜、要煮甚麼等等、等等，這樣的媽媽離死亡會近嗎？然而除了這些與身相關的事項外，媽媽對外界已經全然的關上大門，不論是電視還是報紙都不看，親朋好友也不讓人見，連我的兩個寶貝孩子也不聞不問，媽媽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自己的身上。
這樣的媽媽要我們以訣別的心和她互動，要我們不離開視線、不離開身邊，交握著手、撫摸著身軀。
就算要訣別，話也有說完的時候，
就算要陪伴，人也有分開的時候。
就算甚麼都不做的只是陪伴，也要有獨處的時分才是，人，經不起時時刻刻緊緊的相依偎，至少我不行。
做事我可以，放下一切回娘家做一個女兒該做的事，沒有埋怨、沒有不滿，不論對誰。
只是還能清楚指揮人做事的媽媽要他人時時在身邊的需求，我，至少目前的我，是無法滿足她的。
媽媽對我這個女兒應該是失望的，不論我做了多少工作、不論我丟下了多少的「一切」，不能滿足媽媽心理需求的我，是媽媽有病還是我有病？
清楚的知道自己「還沒準備好」，「還沒準備好」會是病嗎？
先把既定工作完成吧，原就打算要把整棟房子汰舊一翻的，早該好好整理的，整理好家再整理心，媽媽的心我怎麼整理呢？我自己的心都一團亂呢。
垂死之家的影片看不到整理「心」的蛛絲馬跡，多的是「身」的打點，打點心的功夫，唉~~還早得很呢！
生病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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