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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來電說今早和兩位法師一起到醫院探視病況已沉重而住院的她,說著說著哽咽了起來,我們都記得她未病之前的花容與灑脫。友人說壓根不知該說些甚麼,已有腹水面色臘黃的她還想繼續活下去,想過年時節回家和家人團聚。友人說只好順著她的心意說話,告訴她在大家的心目中她是勇者,回家過年也好,可以和家人圍爐。

 

友人說到底這麼說是對還是錯自己也搞不清楚,但從旁聽法師和病者的談話,真是大不同。法師要病者放下一切塵世的念頭,人生到頭來誰都得走這一遭,把心念騰空、放下,好回歸來處。

 

友人說學佛人都知道必須放下,但真要放下何其難!單是做為旁觀者,看生病的她而今這番模樣都已覺得不忍直視,更何況病者本身。都知道要一心唸佛,請佛菩薩前來接引西方,但要和這相處幾十年的塵世離別,做為還在塵世活動的友人都已無法說出「再見」兩字,更何況要轉身離去的人、要和這一切存在分手的人。

友人畢竟比我勇敢太多,我是更退縮、更逃避面對的人。
然而昨天下午還是無可避免的去見了一位行將走入歷史的老太太一面。

 

高齡90歲,不曾讀書,襁褓喪父,和守寡的老母與一兄守著祖上薄田,母子三人勞苦耕作,及長遵母命,嫁隔村男子,育有四女一男。一場病奪走丈夫,30歲的她掉入母親的路子,守寡撫孤。
那個年代一個守寡少婦要從事農作,農地在村莊裡的另一頭,清早天還未透亮就得出門巡田水,怕搶輸其他男人,就得比人早起。
常是四點多就騎著腳踏車摸黑出門,途中得經過墳場,怕不怕?說不怕是騙人,但七張口等著餵,沒資格說怕。腳踏車上載著簡單的便當、一罐水,得做到太陽要下山才再騎著車往回家的路走,孩子虧得有婆婆幫忙看。
常常帶去的水喝光了,渴了就只得喝田溝中的水。

 

那年颱風來把屋子吹垮了,只好綁甘蔗葉紮屋頂,小鳥睡上面,人睡在下面的泥地上。養幾頭母豬生小豬,賣小豬換錢給孩子做學費,就這樣年年難過年年過的把五個孩子都拉拔大,三個當老師,一個遠嫁美國,就老么讓她直到今天都無法放下心來,不知出了甚麼差錯,最小的女兒一再的進出精神療養院。

 

推得出來的遠因是唯一兒子的第一次婚姻,據說很不適配的婚姻,吵吵鬧鬧、分分合合,中間有些畫面嚇倒了當年還十來歲的小女兒,開始語無倫次,時好時壞,幾年下來既無法工作也無法婚配,從此鄉下的老宅子就母女兩人相依。

 

大女兒婚後生下三個孩子,老三才幾個月大,女婿卻在騎車上班途中被撞,肇事者逃逸無蹤,女婿喪命。女兒與她命運相似,獨力撫養三個孩子,所幸穩定的教職讓女兒比起當年的她輕鬆些。

 

四個女兒,大女兒死了先生獨力養家,小女兒精神狀況時好時壞,兒子第一任婚姻留下了一個孩子,她養。一身的瘦骨嶙峋,黝黑的皮膚,皺巴巴的雙手,炯炯的眼神,從沒聽過她怨嘆,沒聽過她有負面的言論。

 

那麼一大把年紀的她,在老母還在的年頭裡,每年母親節、母親生日一定回來看望母親,唯一的哥哥生養眾多,只要是有需要她出面的場合,一定到。終於老母走了,哥哥走了,現在是她躺到床上的時候了。

 

我去見她,之前為了種種原因一直逃避,但內心深處知道終有一天一定會來到她的病榻前。
面容已經走樣,已經不是一年多前的精神,整張臉都塌了,只一張皮覆蓋著面骨的輪廓。但那張臉還是沒有愁苦、沒有糾結,依然認得我,喚我名、說往事點滴,隨著她的訴說我的淚水忍不住滑落,即使知道不應該哭,還是忍不住。她說迷迷糊糊時見到菩薩了,菩薩開口說小女兒將來會到菩薩身邊,還秀出小女兒身穿美麗長袍的影像來,即使到這一刻小女兒的去向還掛在她心頭,難以放下。

 

一生吃了那麼多的苦、那麼多的打擊,卻不曾從她嘴裡聽到任何怨嘆,好似對老天的安排完全的照單全收。
那張在病床上的老臉,因了兩個小時的談話,累了,眼神慢慢的黯淡下去,成了兩潭深不見底的黑洞,讓她睡吧,下一刻能醒過來就醒,不能,那就讓疲極、累極的生命安歇吧。

那雙起皺的手我摸了又摸,藉此向一個此生少見的勇者致敬,她,先生家族僅存的大家長,我的姑婆。再見了!姑婆。

 

這樣的會面總讓人神傷,我哪敢輕易來到死別的病榻前呢?放下、放下,難以放下的又豈僅是將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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