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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來義孤挺花」寄來的作品,剛出刊的新作、生命真實的記錄。
每每聽她述說過往總忍不住淚水直落,為她也為她那勇敢的媽媽。
文字表達的東西太過平面,一步一腳印真實走過的人走的當下血滴入心。

 

她來信附上刊出的文章:

四月八日是媽媽去世八週年的日子,我還是很想念媽媽,剛好日報有<美食與生命記憶>的徵文,那晚,我邊哭邊寫,寫完就寄出去了,今天刊出,在此轉寄給您.
明天是爸爸去世百日,我也覺得很悲傷,可是是為媽媽,,雖然一切都過去了!

 

那一碗飯

  我的媽媽是廚師,她原來是礦工家的孩子,因為家裡實在太窮了,愛讀書也讀得好的她,連小學都沒有畢業就去當學徒了。媽媽跟著總舖師一家生活,開始了她三年四個月的「學師仔」的日子。「總舖師」就是大主廚,他們是傳統台灣社會逢婚喪喜慶,宴客辦桌時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通常由總師傅領著自己的班底,四處包辦外燴流水席。旺季時,如火如荼,所有人都忙得不可開交;淡季時,媽媽是小學徒兼小佣人,同樣得伺候師傅一家人,一刻不得息。

  從小至今,每當我聽朋友談起他們媽媽的拿手菜,或是看各種文章寫到哪種菜有媽媽的獨特味道時,我總是很快地在腦海裡搜尋媽媽的拿手菜是哪樣?結果出現的都是整桌滿滿的佳餚,道道都是她獨特的料理,樣樣皆是拿手菜,實在很難細細數、慢慢說?

  媽媽一生與食為伍,廚房是「她的地方」,爐灶是她的千里駒赤兔馬,鍋碗瓢盆是她的眾兵眾卒。我喜歡看媽媽的刀工,該乾脆俐落的地方絕對是快狠準,須曲折細雕的時候,又自有細水柔情的流暢。廚房是媽媽一生的舞台,也是她永遠的戰場。

  八年前,當未及享年之壽的媽媽知道自己得了肺癌時,竟然還頗有英雄當戰死沙場的榮譽感,因為她得的是廚師的職業病。媽媽拒絕了任何的醫藥治療,她說:「真病無藥醫,既然是最末期了,認命就好!不要再在醫院裡佔床拖磨了,既浪費醫療資源又影響其他有需要的人。」於是,媽媽平平靜靜地回家了。不到一個半月的時間,癌細胞就迅速擴散,她連說話都有困難。 

  那一晚,媽媽狀況卻出奇地好,談興也濃,滔滔不絕地憶往想當年。中間,媽媽提到一些民間習俗,例如,如果家中親長吃完最後一餐才離去,那就是他們要把自己的福分用完才走。如果來不及或沒有吃最後一餐,就是要把福分留給子孫,讓子孫有飯吃。

  她又交代不懂任何習俗禁忌的我,在她去世後,要提醒兄弟姊妹們再傷心也要記得吃飯、睡覺,千萬別傷了身。不過,第一餐大家只能吃白飯摻鹽,頂多燙青菜加醬油,不適合有魚肉配菜,免得讓別人說她的孩子沒家教。我邊聽邊點頭還邊忍住淚,實在是心酸得聽不下去。我勸媽媽早點休息,她說:「難得我能不喘不痛好好講話,都已經是算日子的人了,能講就讓我盡量講,不然以後你想聽也沒得聽了!」

  說談之間,我問了媽媽一些我心中的疑惑:我一直不解,媽媽從我小學就訓練我烹飪,要求又高,壓力又大。一直到讀高中離家前,家裡的晚餐都是我煮的,我離家後換妹妹接手。為什麼後來我想學一些更專業的菜色,媽媽反而不肯教了?媽媽說:「做吃的這一途很辛苦,但是,起碼可以顧三頓飽。你小的時候,我也不知道你將來會走哪一途?所以,除了將來持家煮三餐的基本能力之外,再讓你先學一些可以做小吃生意的本事,至於會不會用到,就看你自己的命好不好了!至少,一技在身,需要時還有一碗飯吃。」「後來,你漸漸長大,我發現你還有其他的能力,而且你也不喜歡待在廚房,我心想,老天爺可能有幫你安排別條路了。平常生活該會的已經會了,夠用就好了。你的個性太認真太有責任感,會越多就做越累,所以我就不想教你了。」

     媽媽是廚師,為什麼老怕我們餓肚子?媽媽曾比喻自己的一生,就像一條苦瓜苦到底!不論她再怎麼精通十八舨廚藝,再怎麼收入豐厚,也絕抵不過嗜賭的爸爸在痛毆她之後,把錢搶去丟賭坑的速度,更及不上爸爸積欠賭債的高度。

  我安慰媽媽說:「我們都已經長大了,你不要再擔心我們有沒有一碗飯吃的問題了,那些都過去了。」媽媽回答:「我一生是苦怕了,自己餓沒關係,可是你們四張嘴怎麼辦?以前,再苦再累再病,我也不甘願死,因為你們都還沒長大。如果生了你們,卻沒養大,沒教好,我怕對不起社會!現在,我當然不擔心了,老天爺不但保佑我把四個孩子平安養大、正當做人,而且都有好工作,端著好飯碗,我心滿意足了。我只求老天爺這些,祂賜給我的卻比我求的多太多,我做夢也想不到我的孩子都是博碩士,我真的是心甘情願,歡歡喜喜要回去感謝老天爺了。……」

  母女聊聊停停,竟然也就大雨拂曉了,我和媽媽終於都疲憊而眠了。依稀之間,彷彿聽到媽媽呼喚我,我在半睡半醒中下床,循聲而去——媽媽在廚房。

  她邊告訴我她很不舒服,邊走到了客廳:接著便急喘不已而躺在客廳正中央對著門,我趕緊衝進房間,拿出被子幫媽媽蓋上。這時,媽媽竟然平靜地對我說:「我要走了!」不過短短兩、三分鐘的時間,媽媽真的就這樣走了!

  聯絡完兄弟姊妹後,我一個人誦唸著佛號,陪著媽媽。禮儀公司的人打電話來交代我去煮飯,準備拜腳尾飯。我失神地洗了米後,打開大同電鍋的鍋蓋,才發現裡面已經有一大鍋剛煮好的、香熱的白米飯。廚房的流理台上,也有一大盤燙好的高麗菜。我一直想不透,媽媽怎麼會有體力再進廚房煮午餐?而且家裡只有我和媽媽兩個人,她怎麼會煮那一大鍋八人份的飯?一生很怕麻煩別人的媽媽,怎麼連腳尾飯都自己先煮好了?

  媽媽這輩子做的最後一件事,竟然是再進一次廚房,再為孩子們煮一餐。那滿滿的一鍋飯,是我的廚師媽媽最後為孩子們留的人生資糧。一切,如果只是巧合,這巧合必也應了媽媽的願。誦經幾小時後,大家都陸續趕回來了。我想到了媽媽的交代,於是,把電鍋裡的飯分一分,剛好一人一碗。摻著鹽、配著青菜、和著淚,一口一口吞著媽媽為我們每個人留的最後一碗飯。那滋味,湧著永遠撕裂的死別劇痛,也有著媽媽永恆緊繫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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