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不耐重讀第二遍書的人,打從學生時代就常如此,看過的書要我再讀它一遍,一來是不耐;二來是覺得興味大為減低。然而在閱讀此書的過程中,我告訴自己一定要重讀它。
十七歲的少年在父親的鼓勵下,於升大學與從軍之間做了抉擇-志願從軍越南。一直以來所讀的書、所看的影片都在闡揚「軍人以服從為天職」,讀了此書方才明白要讓這樣的理念成為本能反應,是需要經過不合邏輯、沒有道理可言的「操練」。新兵的作者因不小心、不熟練,架槍時槍掉了下來,換來的不只是破口大罵的髒話,還有上士教官當眾掏出生殖器在其身上撒尿。被這樣羞辱卻不能反擊,內心的怒與恨多麼的飽脹!所有的基本訓練-都只為了訓練「服從」,即便是要半夜兩點被酒醉的上士叫醒,在雨中淋雨排成隊形;或用牙刷刷浴室地板、乾刮鬍子;或置物櫃、床鋪的被推倒,箱子被隨意踐踏等等,一切的不耐與抗拒、沮喪、絕望都只有轉移到假想敵-越共身上。
甚麼是敵人?就是與我們思想不同、目標不同、利益相衝突又不肯認輸退讓者即是。敵人該當如何對待?就是把我們壓抑在心所有的不滿倒給他,所有我們平日裡不敢抒發的張力、壓力,言語也無法盡述的苦痛、折磨都一股腦的讓它傾巢而出,圖個痛快。喔呵!快爆了的炸彈總算找到一個出口。
怎樣才能在真槍實彈的戰場、在槍林彈雨中活下來?
不要有感覺,所有的害怕、恐懼都必須塵封,塵封的不只是對戰況的感受,還包括目睹同袍血肉模糊、肚破腸流的難受,包括敵友難分時先殺再說的猶豫與不忍,包括想活命就不能多想的麻木。
因傷重退伍卻發現自己再也找不回原來那個熟悉的社會、溶不進自己的文化。被戰爭洗禮過的心魂再也回不去原來的童真、原來看世界的眼光。
戰後他無法在夜裡入睡、無法與人維持長久關係、不斷的想從自己的感覺中逃開,這感覺在越南戰爭時被塵封多年。逃,用毒品、酒精、香煙、性、流浪。最後雖然因某個女孩懷了他的孩子而結婚,但婚後卻無法忍受嬰兒的哭泣。孩子哭時他一定得離開屋子,多年後才明白原來所有的哭聲都會帶他重返那充斥各樣哭聲的戰場。終於孩子三歲時他選擇離開母子二人,流浪去。
流浪,想遠離心中的越南,即使可以戒除毒癮與酒精,然而越南卻越來越如影隨形。瀕臨崩潰邊緣而尋求社工的協助,經由志工介紹去到一行禪師的禪修營。
很難想像一直要擺脫的越南惡夢居然是在越南人於法國成立的禪修中心-梅村給放下的。1966年17歲的少年從軍去,一直到1990年仍無法擺脫的越南夢,終於在一行禪師告以「蠟燭頂端的火光」的意象中老實的接受了個人這段生命的體驗與記錄。生命的戲碼安排了他要上戰場一遭,在身、心與靈魂都烙上深深的、交錯的、醜陋的、扭曲的疤痕,再怎麼擦、怎麼刮都無法抹去它們,怎辦?像蠟燭,一吋吋的燒;蠋淚,一滴滴的落,落在蠋身、落在桌面、地上。扭曲的、變形的、走樣的、不美的蠟燭啊!卻是黑暗中搖曳的吋吋光明!
要怎樣才能成為「蠟燭頂端的火光」?所有我們生命裡的負向經驗:那錐心的痛、那人前不敢去揭開的場景、那自己不敢回首,偏又一回一回上心頭的往事,要怎麼做才能讓這些都化成護花春泥、頂上燭光?
作者經歷了大半輩子戰爭的陰影,一次又一次的逃離,卻又一回一回的被記憶抓回痛苦的深淵,所有可以當逃離的工具都用了,卻也都失效,最後他以正念-回到呼吸,沒有批判,和升起的情緒(恐懼、疑慮、不安、困惑、憤怒等等)共處當下的方法找到和生命因緣、生命的苦迫和諧共處。
我深信書中所說的:「沒有被感覺到的苦會『跨世代』的傳遞下去」,也信他所說的:「我們以為生活中是自己在選擇,實際上是『我們所受的苦』在做選擇。」。多年來我們所受的教育是要活得風光、活得有自主權,如果生活中有不得意處,通常我們會盡量不讓人知,人前總要裝做一份沒事的模樣,我們不敢讓人知道自己不行、自己的脆弱與無能。生命經驗中有一部份是我們想把它藏起來、否認的,然而那一部份也是我,是我在這個人世間行走的過程中的一段,沒有了它我到不了今天,即使今天或許也並不美好。
找到與自己和諧的作者再次流浪,以比丘的身份用步行輾轉流浪在多個國家:巴爾幹半島、德國、賽爾維亞、奧地利、波蘭、柬埔寨等等,去到所有戰事曾經發生的地點,散播人可以活得不同,苦可以用不同的方式轉化,戰爭無法解決人間的痛苦等等的訊息。告訴人們:我們其實遠比自己所知的要跟其他人有更多的關聯。作者這樣的行腳宛如朝聖之旅,聖地正是自己。在每個人性不堪處如奧許維茲(集中營)的死刑牆、絞刑地,作者與受難者也與加害者的魂識共處、對話、誦經、安靈,因為我們心中都有兩者(加害與被害)的種子。
經由這樣一次次的深入人類受苦的場景,與自己的內在對話,回溯自心最最深處的存在,追到孩童時成長過程中所承接、內化的暴力,同時也看到代代相傳的無知、逃避、投射等等的作用如何在自己身上埋下最原始的暴力種子。經由正念的禪修,作者可以在情緒一升起時即照見情緒的種類、運作的途徑,從而找出解套的方法-不把情緒的對象當做是該為(痛苦)情緒負責的人,進而尋求與對象能有的共通點。我們對異己者總是不能心有戚戚,然而與我同者『即我族類也』。
不只自我療癒,也要療癒他人。不是經由說教、勸導,而是聆聽,當下完全溶入的聆聽。我們從小就在父母老師的教導下聽道理、學道理,學到幾分?古聖先賢種種言教,哪個少聽了?要真聽進去,悔恨也不會有那麼多吧。當下的聆聽,我不知道傾訴者會有何反應,當我們只是靜靜的、一心的聆聽時。從來就沒有過這樣的經驗,但我想這值得一試的。
希望此書能帶來一些轉化,對這個社會、對一向頑石難點頭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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