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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看媽媽。
新來的外勞雅婷還是聽不懂國語,很難溝通,不過人看起來老實,媽媽也不願重新適應新人選,就當她和媽媽有緣,留用吧。
媽媽依舊緊閉著雙眼、緊皺著眉頭躺在樓下的小床。臉上的表情還是糾成一團的時候居多,高挺的鼻樑歪了一邊,連嘴角也斜了,人越發的乾瘦,臉色倒是白裡透紅。

 

打開冰箱,水果不多了,外出買水果去。回家時媽媽醒了過來,已經有尿騷味出現,應該是要小便,趕忙扶到洗手間。坐在馬桶上的媽媽緊抓著內褲,任我怎麼勸說都不願換褲子。
以往對這麼髒的行為會生氣,氣一向愛乾淨的媽媽怎麼變得這麼離譜,現在可以不氣了,用哄孩子的語氣跟她說,這麼臭大家都會怕她。總算半哄、半使硬的把已有味道的內褲給換下。

 

雅婷來的地方生活水平較差,許多事都得一步一步教,言語又不通,教起來挺累人,她的印語、我的國台英語全派不上用場,只好比手畫腳每事都示範,常要比上好多遍才七折八扣的勉強傳達了意思,倒底是她悟性低還是我功夫差? 還常翻查仲介給的中印文手冊,試圖找出可以套用的語彙,卻沒大幫忙,只乾著急。
已經到來一個多月了,病中的媽媽怎有可能教她甚麼呢?只能任她行事。單是教如何使用洗衣機就半天功夫(媽媽喜用老式的雙槽),我累她也累,一雙大眼睛一直瞪著看我臉上的表情。

 

媽媽的病有併發症:嚴重的便秘,即使服用通便劑也無法順利排便,造成她很大的擔心與恐慌,更加不願走出家門。不論要帶她外出何處都用那麼一句話給擋了過來:「我還沒大便」。
想打綜合果汁給媽媽喝,一句話「不喝」,不論怎麼問、怎麼說果汁的好處,都「不喝」、「不喝」,怎麼辦?抽空回來就是想為媽媽做點事ㄚ。
「啊!最近我也一直無法上大號,跑來跑去天又熱,如果能喝果汁就好了,可一個人懶得做ㄋㄟ,媽媽要喝的話我就來打,不然就算了,誰愛動呢!」
「我喝!」短短兩個字,媽媽上鉤了。早就拋開許多世間事、世間身份的媽媽依然還記得這個「媽媽」的角色,

 

弟電話進來邀約下午一起看安養中心,隨口抱怨媽媽的磨人,這一兩年聽好多這樣的話語,唉~~
他說媽媽現在老有尿騷味,又不讓人更換內衣褲,已經不是我們大家印象中那個乾淨整潔的媽媽了、變態了、精神一定有問題。
一個小時前才硬從媽媽手中把沾有尿液的內褲拿走,我知道他說的不假,但「精神病」、「走空亡(運)」這些字眼好刺耳,聽這樣的話心是會痛的。長年的病痛下來,哪個人不會心理多多少少有陰影、受影響呢?

 

六年了,弟跟著媽媽的病六年,應該是來到「臨界點」的時候了,最近聽他電話中的語氣都透著距離和火氣。自從請了這個言語不通的外勞每件事都得連比帶做的講了又講、做了又做,真的是好難做事。
弟以為我不滿他請來這麼能力差的幫手是徒增困擾,認為他對母親做的根本不夠。事實上我不敢苛責他,我只不過是「有時、有陣」來到病榻前的女兒罷了,自己做不到的哪能要求他人非做到不可呢?。


其實每個人的作為終了都會回到自己身上,給自己交待比給他人交待還更不容易打爛仗,更無法虛應故事的,自心最雪亮,不是嗎?!

人終歸是脆弱的,常年纏綿病榻除了受苦的肉身外考驗的是人性。
為什麼「久病無孝子」呢?實在是照顧者已精疲力竭。

 

吃午餐時媽媽皺著深深的眉頭緊閉著雙眼,只半張著嘴讓雅婷一口一口的餵,常常飯到嘴裡就停著不動。這個景象和兒子小時候吃飯一個樣,兒子小時難帶,一頓飯得吃一個多小時,一不小心就全吐了出來,進去半碗可以出來一碗。
現在的媽媽吃頓飯一樣要這麼多時間,還好沒吐。我從雅婷手中把飯碗接了過來。

 

最近媽媽有眼疾、皮膚病,弟分別帶往不同科別的醫院求診,回來後每天都得按時敷藥。
雅婷幫媽媽上完眼藥,醫生交待要輕揉五分鐘,媽媽一動不動的躺著任雅婷雙手揉她雙眼,這樣的景象看了實在難過,其實輕揉眼睛這個動作一點都不費力,自己可以做得來,媽媽卻連這樣的動作都不肯自己動手。


同樣的,時時都喊著肚子不舒服,自己無論如何不動手揉,必須照顧的人一邊隨伺一邊做。弟認為當初幫媽媽請外勞是錯誤的,這樣的決定讓媽媽整個退化,變成「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完全依賴他人不再自己動手任何事情,整天都只躺著不動。唉~~~~~~~

 

媽媽幾乎二十四小時都要有人在身邊,除了睡著的時間外,三到五分鐘就開口叫人到床前,不一定要做甚麼,就是「有人有心安」。媽媽的情況是正常的巴金森進程嗎?

 

人的「返祖現象」難道是把這一生所學的東西都一點、一點的歸還嗎?要退到怎樣的田地才能回生命的源頭?不再能自己吃、自己洗、自己走、連大小便最後也得經他人的手,必須退回到如嬰兒的初態,然後才能回返那不知名的原鄉嗎?

 

雅婷常說「阿嬤是好人」,看她一口一口的餵媽媽,一聲一聲的說「阿嬤再吃一點、再吃一點」、「阿嬤小心桌角」、「阿嬤張開眼睛、開眼睛」(一個多月就學了這幾句簡單的國語),想來這是一個純樸有心的人,三十歲拋家離子來到台灣,或許她和媽媽有一段深緣,但言語完全無法溝通的情況下用起來處處大眼瞪小眼,該換人嗎?媽媽抓人抓這麼緊,甚麼人經得起這樣二十四小時的緊箍咒?

 

再高檔的安養中心也無法滿足媽媽一再的搖鈴叫人、一再的要有人在眼前,即使雙眼緊閉,媽媽也要人和她同一個空間。照顧的人除了晾衣服的時間外,都在她眼前,生活的天地成了小小的十來坪空間。

 

弟口口聲聲說媽媽不是常人、太磨人,這一生我所認識的媽媽也的確是比常人考慮多、細,膽子又小。
陪媽媽走過六年病中歲月的弟弟,原是個比我還有耐心的人,為媽媽張羅生活所需時處處以媽媽的喜好、感受出發,然而也因媽媽的處處依賴、向兒女討愛的纏人行為或示弱行為(弟的說法)讓他心生窒息的感覺而厭煩,現在他對媽媽的心應該是又愛又恨。

 

弟在矛盾的心情下一下子好言、好語陪盡小心的做為人子,一下子又囉哩巴唆長篇大道理像訓孩子似的訓起媽媽,一口一聲的「我是為妳好」、「我怕妳癡呆了」、「我怕你退化了」、「妳這樣是精神有問題,知道嗎?」,聽著這樣的言語我的心好難受,聽在媽媽耳裡,她的心不難過嗎?弟的愛對媽媽是壓力,起居生活卻又少不了他的關心、關注,這人生的倫理脈絡在老病階段是份外的糾纏。

 

做為女兒我沒更高明、沒更貼心,說一次、兩次、頂多三次就打住了,我無法做到像弟一樣如錄音機的反覆播放。有時面對媽媽磨人的行為我只能回應幾次,再不停,我閃人。

 

昨天參觀的安養中心光線、空氣、空間、照護都比居家好,比起小鎮近郊的那家實在差很大,費用也兩倍起跳。
媽媽單獨和言語不通的外勞窩在老家,除了習慣帶來的心安外實在沒有任何好處。
應該把媽媽送到那裡嗎?我們所認為的「好」媽媽會認同嗎?任由媽媽照自己的心意去行是否對呢?完全沒有社交退縮到病中的世界媽媽真的進入 許禮安 醫師所說的「病沉期」了嗎?

 

我該怎麼做才是真對媽媽好?小床上昏睡的媽媽半張著嘴、緊閉的眼、皺縮的眉、像紙片人般的身軀。
媽媽變形的臉、弟弟的臉、每天天堂地獄來回走的葉子的臉交替出現在眼前,人生,苦酒滿杯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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